紫庸王城夏日的风总带着一股干燥的沙砾气,刮在人脸上时,仿佛将空气里最后一丝水汽也卷走了。
青澜居的院墙爬满了凌霄花的枯枝,深褐色的藤蔓像一道道干涸的血脉,紧紧扒着斑驳的墙皮,连风过时都懒得晃动。
它们早在半个月前那场短暂的花期后,就彻底死透了。
夏清蹲在院角的阴影里,手里的小锄敲在土块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干硬的泥土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他抿着唇往土里洒了瓢水,水珠落在土上,一点涟漪都没泛起就被吸得一干二净。
脚边的竹篮里堆着刚清理出来的枯根,有的已经发黑发脆,一捏就碎,有的还带着点韧劲,得掰断了才能塞进篮子。
他动作轻缓,像是在处理什么易碎的珍宝,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泥土里,瞬间洇出一小片深色,又很快消失不见。
“哗啦——”
竹篮被他提起来时,枯枝摩擦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夏清一边抬起衣袖擦额头的汗水,一边转头望向凉亭。
阳光穿过稀疏的檐角,在青砖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刚好落在白芷身下那略显笨重的轮椅上。
一身素白的衣袍被风吹得微微起伏,眼上的纱布裹得极紧,从鼻梁一直缠到额角,原本洁白的布帛此刻被血色浸成了暗红,像是有人在他眼窝处泼了半碗朱砂,边缘还在隐隐往外渗着新的红痕。
白芷右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蜷缩。
那只曾经只剩白骨的手,如今覆着一层薄而嫩的皮肉,连指甲盖都透着粉,可夏清知道,这双手如今连握紧一支笔都费劲。
他从暗牢出来已经一月有余,当初只剩白骨的右手和双腿双脚如今已经生出了新的血肉。
按理说他该是能够站起来前往雪山之巅,可谁也没料到还是出了意外。
三天前把他从东宫接回来时,夏清特意查看了他的双腿和右手。
皮肉是温热的,触感细腻得像上好的白瓷,可抬起来时,软得像没有骨头。
当时夏清没说话,只找人去打了这一把轮椅。
而此刻,白芷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
阳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能看到下颌线绷得很紧,他大概是想笑,嘴角动了动,却只牵扯出一道僵硬的弧度。
“土……好松吗?”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刚醒的沙哑,这些天他总是睡不好,浑身经脉都带着说不清的钝痛,总让他在半夜惊醒。
夏清应了一声,把竹篮里的枯枝倒进墙角的麻袋,语气依旧含笑而温和,“得松透了才行,不然明年的种子扎不了根。”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翻了翻药书,加了点腐叶土,土地比去年的肥,明年的花期应该能更久。”
白芷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
风穿过凉亭的柱子,带着夏清那边时不时传来的洒水声,还有院外士兵巡逻的声音。
大概是为了防止在有人来找他麻烦,拓跋烈在青澜居安排了更多的士兵巡逻把守。
听着墙角动静,白芷大概能想象出夏清的样子,蹲在那里,眉头微蹙,专注得像在绣一件细活儿。
这些日子拓跋烈都不在,听说他去藏书阁查找此次失败的原因,无人打扰,不用训练,如今算是废物的他竟难得感受到了一丝悠闲。
只是悠闲归悠闲,那股子沉在心底的烦躁还是忍不住往上冒。
自那日运功后昏迷醒来,他便连抬手都吃力,更别说几乎没有知觉的双腿,还有内力与体内毒素抗衡遭到反噬双目失明。
这样的他如何能前往雪山之巅?
如今别说是去摧毁蛊巢,他连这青澜居都无法独自出去。
他太想去见那个人了,想得心脏都会抽痛。
可这一切不解决干净,他没有办法化解他们之间的误会,他也没有办法救他的命。
他也害怕,若他废了,拓跋烈会为了他的大业再次盯上尹决明。
那个太阳般的少年,他就该待在光里,这吃人的炼狱有他一人走过便足够了。
他不该坠入深渊经历他所经历的这一切。
可偏偏如今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笨重的轮椅之上等待拓跋烈带来更好的消息。
他抿着唇,苍白的脸颊让他看上去格外冷漠疏离。
他试着抬了抬手,皮肉下的筋络像是生了锈,连最轻微的蜷缩都带着滞涩感。
他想起三天前在东宫侧殿,拓跋烈见他摔倒后那双骤然沉下去的眼睛。
拓跋烈那日早早便过来等在床榻前,瞧着他裸露在外的双脚和右手上最后一点伤痕也生出血肉。
吹弹可破的肌肤如若凝脂,皮肤光滑细腻,曾经遍布满身的伤痕皆已不在,甚至就连手腕与脚腕间的缚鬼锁也因更换了血肉而消失。
淬体最后的新生血肉也完成了,他的大业即将开始,拓跋烈显得异常兴奋。
“白芷。”拓跋烈眸中难掩激动,“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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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木讷地坐起身,或许是因为躺了太久,也或许是因为生长血肉的疼痛还未曾散去,他的动作缓慢而僵硬。
“站起来!”拓跋烈目光紧紧盯着他,“让我看看你这副新生的躯体,多么完美无瑕啊!”
白芷垂着眼眸,顺从地撑着窗沿起身,只是还没等他迈出一步,那双刚支撑着他站起的双腿便软了下去。
“咚!”
白芷摔倒在床榻边,低垂的眼眸盯着那双无力双腿,眸中疑惑一闪而过。
怎么回事?他也不太理解,明明双腿血肉已完全生成,为何他的双腿却绵软无力,甚至一点劲都使不上?
是哪里出了岔子?
白芷面上呆滞,心中却不免着急,若不能站起来,他要如何前往雪山山脉?又要如何到达雪山之巅的蛊巢做那件事?
不行,他得再试试。
白芷在拓跋烈沉下去的目光中挣扎着起身,可这次不等他成功站起来便又因为腿脚无力摔了下去。
他收敛眸中惊疑,双眸恢复木讷,抬眼看向拓跋烈,像是在询问,“我为何站不起来?”
这个问题问得好,因为拓跋烈也很想知道。
白芷是第一个成功走过十间暗牢的人,也是第一个成功获得新生血肉的人,拓跋烈这么多年研究下来也就成功这么一次,他是第一次学到这种情况,甚至无法参考。
可制作药人的每一步他几乎都是亲自监督,按照古籍上的方法,白芷此刻应该已经完全淬炼成功,他已经可以踏上前往雪山山脉的路。
可为何过程没有出错,如今却又站不起来?
拓跋烈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新生的血肉经脉还未曾完全打通?
拓跋烈思忖片刻,神色凝重地看向白芷,声音像淬了冰,砸在他的耳边,“你试着运功,看看是否是腿部经脉淤堵导致无法站立。”
白芷听话地闭上眼,试着调动体内沉寂的内力。
然而体内经脉并非像他们所料想的那样通畅,他能感受到经脉里带着毒素,这是与他血肉已经成为一体的毒素。
那调动的内力在经脉间游走,起初白芷还只是感觉到有些微的阻碍并不通畅,直到内力几乎运转一周天,白芷便发觉了不对劲。
体内的内力开始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经脉中的毒素也开始活跃起来,与那内力互相碰撞。
那是一股比撕裂血肉更难以忍受的疼痛。
白芷几乎疼得痉挛。
拓跋烈看到他七窍缓缓流出血来,那双幽深的紫眸阴沉得几乎滴墨,眉头更是皱了起来。
按理说重新生长出血肉便能与那五毒毒素共生,如今为何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就在他思索间,白芷已经疼得昏了过去,七窍流出的血液衬得他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更白了,让人瞧着莫名生出惧意。
白芷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只等他再次醒来,他便已经看不见了。
夏清说那日他七窍流血昏迷,拓跋烈让人将他送来了青澜居,而他自己则去了藏书阁查找此次失败的原因。
而他的眼睛也是因为当时内力与毒素相斥导致受伤失明。
白芷低着头,试图用那双被隐藏在染血纱布后的双眼去看垂放在扶手上的手。
那双手曾为爱人做过羹汤,也曾握起刀剑,可如今却连握拳都做不到。
新生的皮肉下,仿佛藏着无数根细密的线,把他的骨头和筋络缠得死死的,让他不得喘息,不得自由。
“在想什么?”夏清的声音忽然在身边响起。
白芷猛地回神,感觉到有人蹲在轮椅旁,带着泥土气息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
拓跋烈对夏清极好,除了偶尔做做花饼,从不让他干粗活,但夏清的手总是带着点薄茧,或许是因为他常拿锄头松土种花的缘故,掌心温热,覆上来时,他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冰凉在一点点散开。
“没什么。”白芷低声道,“就是……有点吵。”
夏清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院外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大概是把守的士兵到了换岗的时辰。
他笑了笑,“等过了午时就好了,卫兵换岗后,这边就能静下来。”他顿了顿,把手里的水壶递到白芷嘴边,“喝点水?加了点蜂蜜。”
温热的水流过喉咙,带着淡淡的甜意。
白芷咽下去,感觉那股甜意顺着喉咙往下走,却没压下心底的闷。
夏清又去挖那又干又硬的地,只是刚挖上两下,几日不见的拓跋烈迎着烈日走进了院子。
“殿下!”夏清叫着他,声音里都带着轻快的欢喜,他放下小锄头小跑到他身边,仰头笑问,“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今日过来,可是找到了原因?”
“嗯。”拓跋烈抬手擦掉夏清脸颊上沾染的土沙,目光越过干涸的土地,却并未说如何解决,反而眸中带着深意,似笑非笑地看向檐下的白芷。
“今日便是来告诉你们,收拾一下,三日后我们便前往南楚,去参加南楚皇帝的寿宴。”
本在等待解决方法的白芷闻言微微皱眉,却又很快收敛心神,面上波澜不惊,只有对谁都一样的冷淡,和对拓跋烈这个种蛊之人的顺从,“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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