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纪岂能不知,自从夏言返京以来,弹劾的奏本是一个接着一个,皇帝说的奏本估计就是一份来自南京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的联名奏疏,罪名骇人听闻:
夏言奉旨总督辽东赈灾事务期间,驭下无方,纵容随扈的锦衣卫缇骑横行不法,肆意妄为,竟至妄杀无辜边民,以邀功赏!奏疏末尾,那班南京科道言官言辞激烈,痛陈辽东冤魂泣血,哀声动天,请陛下立赐严谴,以正国法,以安人心!
“妄杀…无辜…邀功…” 这四个字在毛纪心中反复撞击。夏言平素刚正敢言,锐意任事。他在辽东喜杀,当初内阁闻言颇为争议,但是考虑到这人手上有王命旗牌,也就没在御前劝告皇帝。如今竟闹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是夏言恃宠而骄,忘乎所以?还是那些锦衣卫的骄兵悍将,仗着天子亲军的名头,在边陲之地无法无天,连钦差大臣都约束不住?抑或…这背后另有玄机,是朝中有人借题发挥,欲撼动他皇帝手中这把利刃?
思虑片刻,毛纪强压下喉头的干涩,谨慎地回道:“回陛下,臣…确已风闻南京科道有奏本上达天听。然事关重大,臣未奉明旨,亦未亲见奏疏全文,不敢妄加揣测,唯有静候陛下圣裁。”
朱厚照见他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此刻也不计较太多。
“风闻?” 朱厚照看向毛纪那低垂的脸上,“南京都察院、六科,联名具奏,弹章措辞激切,言之凿凿,岂是‘风闻’二字可以搪塞?奏疏在此,先生自观之。” 说着,皇帝微微侧首示意。
侍立一旁的陈敬立刻会意,双手捧着奏疏,趋步上前,恭恭敬敬地递到毛纪面前。
毛纪只觉得那奏本分外刺眼。他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展开奏疏,南京科道那熟悉而刚硬的笔迹映入眼帘,一条条罪状,罗列得清清楚楚:“…夏言总督赈务,本应抚绥流移,安辑边氓。乃其到任伊始,即倚仗缇骑为爪牙,听任其跋扈骄横,以稽查奸宄为名,行敲骨吸髓之实…更有甚者,辽阳左近张家堡,因灾粮匮乏,民情汹汹,本为常情。缇骑千户王钦,不察情由,不禀上官,竟率悍卒擅闯堡寨,诬举人张述为盗,立行格杀!当场毙命者,更有伤者无算!老弱妇孺,哀嚎遍野…夏言身膺钦命,总理赈灾,对此等灭绝人性之惨剧,或为不知,或为知而纵容,尸位素餐,难辞其咎!此等行径,上负圣恩,下伤天和,辽东冤魂,夜夜泣血!乞陛下赫然震怒,速降明旨,将夏言锁拿,交法司严审定罪,以彰国法,以慰冤魂,以谢天下…”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带着扑面而来的杀气,冲击着毛纪的神经。他越看越是心惊肉跳,脊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这奏疏写得极其狠辣刁钻,不仅弹劾了夏言驭下无方、纵容杀戮的重罪,更巧妙地将这罪行与“上负圣恩”、“下伤天和”联系在一起,直指皇帝用人不当,有伤圣德!这是把夏言,也把皇帝本人,架在了天下汹汹“民意”的烈火上炙烤!
毛纪深知夏言是皇帝近来最为倚重的新锐之臣,锐气十足,却也树敌不少。远的不说,此次总督辽东赈灾,本就是皇帝有意让他历练边务,积累人望资历,为将来摘掉协理之名准备。如今骤遭弹劾,夏言前程堪忧倒在其次,关键是皇帝的脸面往何处搁?
这封来自南京留都的联名弹章,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言辞如此之激烈,背后若说没有朝中大佬暗中推动,没有借机打压夏言、甚至挑战皇帝权威的意图,毛纪是绝然不信的。
那些言官清流,口含天宪,笔如刀斧,最是难缠。他们以“清议”为武器,占据着道德高地,稍有不慎,即便是首辅,也可能被其口水淹没,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君不见当初杨廷和任劳任怨还不是被骂为“奸臣”?
然而,皇帝的态度呢?毛纪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皇帝。
皇帝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不代表对这件事没有看法。毕竟君心似海,深不见底。皇帝是震怒于夏言的“无能”和“失察”,还是恼怒于言官们的“逼宫”与“聒噪”?抑或两者兼有?
毛纪一时竟难以捉摸。
“看完了?” 朱厚照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
毛纪闻言连忙答道:“看完了。未知圣意如何?”
“夏言受朕重托,总督辽东赈灾,安抚灾黎,绥靖地方。这是当初咱们君臣在御前会议上议论过的,如今南京科道弹劾夏言纵缇骑,滥杀无辜,致令辽东冤魂夜哭,民怨沸腾!先生乃首辅,总理阴阳,统摄百僚,对此,如何计较?”
毛纪闻言浑身一凛,只觉得喉咙发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春日带着花香的空气吸入肺腑,稍微缓解他胸中的灼热与沉重。他从凳子上起立,躬身,腰弯得很深,几乎成九十度,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稳:
“陛下息怒!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科道诸臣,职司风宪,闻风奏事,乃是本分。其奏疏所言,字字惊心,臣览之,亦觉五内俱焚,痛彻肝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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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肯定了言官弹劾的正当性,这是稳住清议的第一步,绝不能授人以柄。
接着又道:“辽东乃九边重镇,灾民流离,嗷嗷待哺,陛下命夏言总督赈务,本是体恤边氓、解民倒悬之圣德仁心。如今诸衙弹劾,地方惊扰,人心惶惶…此实乃臣等辅弼无能,调度失宜之罪!夏言身为阁臣,臣身为首辅,难辞其咎,请陛下先治臣之罪!”
毛纪说着,作势又要跪倒请罪。他深知此刻绝不能只谈夏言,必须先将责任揽过来一部分,尤其是作为首辅的“领导责任”,这是姿态。
同时也能试探出皇帝对这件事的看法。
“哼!” 朱厚照鼻中发出一声冷哼,“先生有什么罪过?先生莫要试探朕的心思,夏言当初在两淮清理盐务杀人太多,就有科道弹劾,今日在辽东杀人,杀人太多,又遭弹劾。数次弹劾,还都是南京的”
毛纪闻言瞬间明白皇帝的意思,“夏言是在替朝廷卖命!要报!”
皇帝询问他的意思,其实就是在问内阁对这件事的看法,皇帝还特意点了点南京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太液池隐约的水波声。
毛纪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着,在君威、清议、朝局、个人安危的夹缝中,寻找那一条生路。
终于,毛纪再次躬身道:“陛下圣明烛照,悲悯黎元!然夏言此人,陛下简拔于科道,擢升于不次,其才具、其心性,陛下洞若观火。总督辽东赈灾,干系重大,地方情势,亦非奏疏片言可尽。臣愚见,此案疑点重重,干系非轻。”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是否属实”这个直接判断,而是强调“疑点”和“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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